第九章 程门立雪

　　燕荛被薄天扭着双手揽在怀里，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房门，转过头一看，七八个黄山剑派的弟子连同柳若青，都被捆成一团，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，微觉不妥，想要劝说薄天，却又不敢，心中百感交集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薄天连日来被人冤枉，甚是烦闷，此刻说服了黄山剑派众人，精神一振。揽着燕荛走出客栈，见皓月当空，月光洒落在燕荛的脸上，显得她容貌更加隽秀，回想起适才在客栈中，将燕荛压在身下的感觉，忍不住心中一动，俯身在燕荛侧脸轻轻一吻。
　　燕荛大羞，想要挣扎，双手却被牢牢抓在身后，徒然扭动了几下，蓦地涌上一阵温馨，软软靠在薄天身旁。二人相依在街头巷尾转了几转，此时已是深夜，沂州城虽繁华，却也是灯火阑珊，人声寂然。只剩几处酒家，挂着昏灯，不知是谁家的歌妓轻哼着小曲，凄凄冷冷，更添了几分萧瑟。燕荛环顾四周，只觉眼前一片阴暗，唯有站在薄天身边，方能感到一阵安宁。一时间，对那付苍生的切齿之恨竟似冲淡了许多，俏立在地，不知前路几何。

　　薄天本就是要捉弄黄山剑派一番，如今柳若青相信了自己，已经化敌为友，正是为自己正名清白的机会，怎能轻易错过。他见燕荛神色间有些疲惫，便住了脚步，转身向客栈走回。怎知才到客栈门前，便隐隐闻到一阵血腥气，拴着的马也不知去向。薄天与燕荛面面相觑，都是心中惴惴，薄天不敢再走正门，轻轻抱起燕荛，纵身跳上墙头，却见院落中寂静无声，横着一地尸体。燕荛只吓得花容失色，一声尖叫，在夜色中听来，甚是凄厉可怖，远远传了出去。
　　薄天忙掩住燕荛的嘴，却也知道为时已晚，这一声尖叫定然惊动四邻，但终究要硬着头皮查下去，他抱着燕荛，大着胆子跳进院中，只见那掌柜，小二，连同杂役神色惊恐，都是被当胸一剑刺杀，干净利落，连反抗打斗的痕迹都不留，足可见来人武功之高，手段之狠。燕荛虽是武林世家的小姐，却也没见过这种情景，只吓得双腿一软，几欲摔倒。薄天心中已知不妙，扶着燕荛，勉强走向自己的客房，只见房门半掩，里面杳无声息。
　　燕荛眼泛泪花，拉住薄天衣袖，轻声道：“薄……薄大哥……”薄天强作镇定，护着燕荛，一脚踢开房门，只听身边燕荛又是一声惨呼，这次却连他自己也忘了掩住燕荛的嘴。只见黄山派一众女弟子全都横尸在地，双手双脚还都被捆绑着，衣衫凌乱，每个人的咽喉都被一剑割断，颈中鲜血直流，尸身尚有余温。那柳若青却被抱到了床上，衣衫都已被剥光，袒胸躺在床上。她双手还被捆在身后，双腿张开，竟似被强暴过一般，一柄长剑从她胸前穿过，将她钉死在床板上，双目圆睁，满脸屈辱愤恨，直直的瞪向前方。

　　薄天倒退两步，只觉天旋地转，心中惊惧，愤怒，惭愧，后悔之情全部涌上来。他生性轻薄，这次绑住黄山剑派众人，只不过是被冤枉许久，心中不甘，欲伺机捉弄这些人胡闹一番。却怎么也料不到竟会在这短短半个时辰间被对头趁机将柳若青杀害。薄天心知除了付苍生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权谋和能耐，却始终猜不透若是付苍生追上了自己的行踪，为何不直接动手除掉自己，反倒要费如此波折来栽赃嫁祸。
　　薄天气血翻涌，拾起地上长剑，冲出房门喝道：“付苍生狗贼！藏头露尾算什么能耐！有本事出来杀我！”燕荛虽是满心惊惧，见薄天气得浑身发抖，心下关切，也跟着薄天走出房门。见夜色寂寥，客栈中的其他人不知是跑远了还是被杀尽了，只有院中对墙上隐隐传来薄天的回声，更显得诡秘凄凉，哪里曾有付苍生的半点踪迹。薄天叫嚷一番，怒气稍止，却更加委屈悔恨，一交坐倒，眼泪几欲夺眶而出。
　　燕荛站在一旁，见薄天难过的模样，心中怜惜至极，想要上前抱住薄天安慰，却又不敢，自己也莫名其妙，不知在怕他什么。她怎知道自己自从被薄天救助以来，每日依赖牵挂，又几次被他捆绑欺负，身心都已屈服于眼前这狂傲少年，纵然他此刻露出软弱一面，自己却也再难凌驾于他之上，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在薄天面前永远也摆不出来。
　　她犹豫再三，走上几步，慢慢跪倒在地，软软钻进薄天臂弯，倚在他胸口。二人相拥而坐，一言不发，过了良久，燕荛听着薄天的心跳声从急促到舒缓，知道他已经平静下来，自己便也更无牵挂，竟在这尸横遍地的院子中安然睡去。

　　薄天渐渐冷静下来，只觉得在付苍生面前，自己纵有千般本事也不是他的敌手，不禁万念俱灰。感到燕荛柔若无骨的身子靠在自己身边，低头一看，见她神情温顺乖巧，双眸紧闭，睫毛微微颤动，睡得正香。他柔情顿升，转念想到燕荛的凄惨遭遇，心中怒火不自禁的重新燃起，一时间思绪万千，难以自抑。
　　忽听一阵喧哗声响起，燕荛从睡梦中惊醒，睁开一双大眼睛，呆呆的看向自己。薄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，抬眼向客栈外望去，见一队官差举着火把，大踏步跑了过来。薄天实在懒得跟这些人再纠缠，趁着官差还没有将客栈围住，抱起燕荛，运起轻功，从另一侧翻墙而出。薄天抱着燕荛走进一条小巷，刚走不远，便听到身后客栈中喊声大作，知是官差们发现了满院的尸体。
　　燕荛揉了揉睡眼，声音还有些沙哑的说道：“薄大哥，这笔冤债怕是……怕是又要算到你的头上了。”薄天苦笑一声，说道：“若不是我胡闹，柳掌门也不会因此丧命，这笔帐算到我头上，倒也不冤。”燕荛抬眼看去，见薄天神色黯然，哪里还有半分初遇时的神采，回想起自己二人这一路被付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，却连他面都未曾见过，此刻进退两难，几乎无路可走，不禁也幽幽一叹。

　　这一夜沂州城的官差四处巡查，二人东躲西藏，寻到了一间谷仓勉强安身。燕荛自小娇惯，却一连数日都风餐露宿，初时尚有些新奇，虽辛苦劳碌，但觉得能和薄天共患难，亦是难得，几晚下来，终究是尝到了其中苦涩，这才初次发觉江湖之艰险，倚靠在薄天身边，耳听得门外人喊马嘶，只觉天地虽大，竟无容身之处。她怔了片刻，不觉留下两行清泪。
　　薄天借着仓顶缝隙中洒下的月光，隐隐看到燕荛脸上的泪珠，心下怜惜，将她搂进怀中。燕荛纵身入怀，便如一叶孤帆在波涛之中寻到了港湾，满心的孤苦凄凉消减了大半，她顿了一顿，刚要开言求捆，才想起薄天的两条绳子都已被割断，更不多想，不自禁的将自己的双臂背在身后，双腿夹紧，本就纤小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，如猫一般依偎在薄天胸前，顿时觉得全身一热，心中更加安宁。

　　二人相依小憩，天色未明，便被门外嘈杂之声惊醒。沂州城客栈掌柜连同客人数十人，都被残忍杀害，短短一夜便已满城皆知。薄天拉着燕荛从谷仓走出，见官差正四处盘查往来之人，他不愿多生枝节，绕过官差，用从黄山剑派弟子包裹中夺来的银子买了几件衣衫，和燕荛扮作了寻常百姓，从沂州城匆匆离去。
　　从青州夺来的那匹马已不知去向，二人只得徒步前行，总算燕荛是武林世家，倒也勉强跟得上薄天的步伐。薄天认定了付苍生正在陷害自己，不会出来加害，这次倒不再担心付苍生的追杀。一路走走停停，反倒相安无事，几日便到了金陵。这金陵城乃是前朝故都，集市兴隆，商贾云集，繁华远胜青州、沂州。

　　薄天和燕荛备足了银两，几日来徐行缓步，衣食无忧，虽有大仇未报，心境也比初时好了许多。眼见金陵城中街道两旁人来人往，不由得都看呆了。薄天见燕荛驻足街边，怔怔看着一个卖艺人表演银枪刺喉，脸上神情又羡慕又好奇，不由得暗自好笑，问道：“荛儿，你姑姑不是在金陵吗，莫非你从前未曾到过此处？”
　　燕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，说道：“幼时倒是随爹娘来过一次，那时荛儿年纪太小，记不得这许多了。”薄天见她神色有些凄婉，知是她又想念起爹娘，忙转过话头，问道：“那你姑姑现今在何处？”燕荛秀眉微蹙，沉吟道：“我记得姑姑是嫁给了金陵一位姓沈的富贾，在秦淮河上有甚么船帮生意。”顿了一顿，续道：“薄大哥，我们……我们还是别去找我姑姑了，我怕……我怕找到了姑姑，反而害了她。”说罢，抬起头，惴惴不安的看着薄天。

　　薄天几日来也在思量此事，但若不来金陵，又不知该去往何处。几番恼怒之下一时冲动想要去杭州找付苍生寻仇，也知道不过是去送命，只得等汇合了南宫琴语和程雪，再做计议。与她二人一别月余，此刻不知音信，想再会面倒也不易。他左思右想，知道寻到了燕荛的姑姑，也不过是和前番一样，说不定真的如燕荛所说，反而害了她姑姑。自己向来狂放不羁，何必低三下四去求别人收留。想到此处，傲气大发，笑道：“好，咱们不去找她了！等我带你寻到我师娘，再一起去找付苍生那狗贼算账！”
　　燕荛眼见着薄天目光由黯然转为轻狂，几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，重新回到了初遇时那神采飞扬的洒脱模样，不禁心中一动，迷恋的看了薄天一眼，被他的心绪感染，也是心怀一畅，对着薄天甜甜一笑，拉住他的衣袖，说道：“好，纵有千般阻拦，荛儿也愿随薄大哥浪迹天涯。”

　　薄天低头看燕荛的神色，见她虽是形容憔悴，但此刻美目中光彩四射，痴缠的看着自己，更显得这燕大小姐美貌无双，温顺可人。薄天环顾四周，见已近黄昏，他久闻金陵城中秦淮河上的酒家最为出名，此时想通了前路，精神一振，伸手揽住燕荛，笑道：“那好，我先带你去秦淮河上喝上几杯，也来学学古人风采。”燕荛扑哧一笑，乖巧的倚在薄天怀中，随着他向秦淮河走去。
　　这秦淮河自秦汉起便是天下闻名的风流名胜，无数才子美人在此留下千古佳话。二人闻名道路，走到河边，已是华灯初上，薄天揽着燕荛站在河边拱桥之上，遥看河两岸灯火通明，画舫往来穿梭，传来阵阵笑语欢歌。燕荛伫立片刻，却莫名感到一阵凄凉，远远看到不知谁家角楼上题着“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”，想起自己家破人亡，更是心绪低落。

　　正自伤自艾间，陡见一群武人打扮的汉子大摇大摆走了过来，吆五喝六，隐隐听到一人说道：“陈大哥，你说那恶贼真的会寻上门来吗？”另一人说道：“那小贼一路从蓬莱阁杀到青州、沂州，正是冲着我们来的，沈帮主的话岂能是儿戏！”先前那人应了声是，嘟嚷几声，渐渐走远。燕荛心中一凉，猜到了这些人多半便是姑姑姑丈的船帮手下，事先得了警告，对薄天已有了戒备，转过头，见薄天正冷冷回看，神情淡然，已不似从前那般悲愤。燕荛松了口气，正欲开口，只觉肩头一紧，已被薄天揽住，向前走去，只听薄天说道：“咱们跟上去，看看他们到底知道了甚么消息。”
　　二人随着一众汉子走进一家酒楼，在酒楼一角坐定，要了一壶清酒，默默对坐。只听隔桌先前问话那人说道：“陈大哥，小弟还是不太明白，我们究竟和那小贼有何仇怨？他为何会冲着我们来？”那陈大哥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此处不是说话之处。”余下的汉子显然也甚是好奇，见着姓陈的老成持重，不肯透露，更是心急，凑钱叫了好酒好肉，央着那姓陈的汉子说。那陈大哥被逼问得紧了，只得压低了声音，开口道：“你们可知道那小贼杀了侠义堂和青州王家庄满门，是为了何事？”一人说道：“小弟听说，是那淫贼垂涎燕家的大小姐，灭了侠义堂满门，那燕大小姐逃到王家庄，又被淫贼追上，可有此事？”

　　那姓陈的点点头，说道：“照啊！咱们沈帮主的大夫人正是侠义堂燕大侠的姐姐，是那燕大小姐的亲姑姑，怕是燕大小姐在世上仅剩的亲人，那小贼自然会冲着我们来了！”一人奇道：“老陈，你怎知帮主夫人是燕大小姐的姑姑？这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。”那姓陈的嘿嘿一笑，说道：“前几年，帮主夫人托我押送一批江南特产送到蓬莱，我一问才知，原来咱们帮主夫人也是大有来头的。”另一人点了点头，说道：“那你可曾见过那燕大小姐？到底是怎生容貌，竟让那小贼如此神魂颠倒，胆大妄为。”
　　燕荛听了此话，心中一动，抬眼向薄天望去，见他笑嘻嘻的看着自己，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，不禁心中羞喜，低下头去。只听隔桌一人冷哼一声，说道：“这小贼作恶多端，就算他本事再高，难道便不怕惹了众怒，江湖上其他人出手对付他吗？”那姓陈的汉子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可怜杭州付老前辈的爱子付先生正在蓬莱阁做客，竟也惨遭那小贼毒手，后来又有黄山剑派的柳姑娘为夫报仇，竟然被那淫贼所奸杀，真不知道这小贼是何出身，竟有如此能耐！一般人出手，又怎是他的对手！所以沈帮主才会如此郑重，要我们严阵以待。”
　　另一人接道：“怪不得！”众人忙问道：“怪不得怎样？”那人故作神秘，端了片刻，才说道：“我前日从杭州回来，听说付老前辈正在遍邀天下豪杰，召开武林大会，为燕家小姐主持公道。”众汉子听了，都拍手相庆，连赞付老前辈英雄仗义。薄天和燕荛相视无语，连连摇头。

　　猛听得楼上一声惨叫，跟着一阵喧哗。众汉子一拥而起，手扶刀柄，看着楼梯口。薄天心中一凉，只怕是付苍生又对燕荛的姑姑下了毒手。正惊疑间，只见一个店小二捂着半边脸颊，边跑下楼来，边对着楼上连连叫骂，他说得都是江南土话，薄天燕荛都听不太懂，隐隐听出一句“小贱人”。薄天心下稍安，也站起身向楼梯口望去，只见一个胖掌柜走在前，跟着几个酒保扭着一个女子转了出来。这女子一身白衫，满是泥印，已是破烂不堪，勉强盖得住身子，低着头，一头长发散乱的垂在脸上，摇摇晃晃走了下来，若不是被几个酒保扭住，连站都站不稳。
　　那老陈显然是和掌柜相熟，收刀入鞘，问道：“崔老板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”那姓崔的掌柜迎上几步，陪笑道：“陈大侠，这小贱人喝酒不给钱，小二跟她理论，她反倒打了小二一巴掌，我这才带着酒保制住了她，打扰诸位雅兴，诸位官人多担待。”跟着飞起一脚，踢中了那女子的小腹。那女子的双臂被酒保扭在身后，无法躲避，痛得身子一缩，惨呼一声。那老陈摆了摆手，和众汉子重新坐下喝酒。

　　燕荛见这许多人欺负一个醉酒女子，已甚是不满，又见那一众船帮汉子都漠然无视，更是恼怒，便欲站起来出头。忽听一个酒保对那掌柜的说道：“掌柜的，这小贱人该怎么处置？”那崔掌柜横了那女子一眼，冷冷一笑，说道：“先绑到厨房，若是两天没人来领，便直接卖到河对岸的青楼去！”酒保应了声是，便推着那女子向后堂转去，燕荛大怒，猛地站起身子，却听那姓陈的汉子笑道：“且慢！先让兄弟们看看相貌如何？”
　　那崔掌柜赔笑几句，说道：“是，是，这小贱人虽贱，相貌倒是不错。”说着，揭起那女子脸上的长发。燕荛好奇心起，偷眼瞧向那女子，一时间连仗义出头都忘了，隐隐见到那女子皮肤白皙，确是姿色非常。
　　正欲细看，忽地身边一阵疾风掠过，抬头一看，身前薄天不知何时竟已冲了过去。只见薄天身形有如鬼魅，三拳两脚间将酒保连同掌柜全都打倒在地，那女子没人扶持，身子一软，正被薄天接住。众船帮汉子又重新抽刀出鞘，大声招呼，薄天冷哼一声，身子一侧，便从众人身边闪过，纵回燕荛身边。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，一气呵成，足见他轻功上的造诣早已出神入化。

　　燕荛转过脸去，见薄天双目圆睁，气得浑身发抖，狠狠瞪着店家和船帮汉子。她心中好奇，看向他怀中抱着的女子，见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，容貌标致，细眉秀目，呆呆看着薄天，干裂的双唇微微颤动，正是那日在树林间见过的程雪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