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白衣少年
风老莺雏,雨肥梅子,午阴嘉树清圆。地卑山近,衣润费炉烟。人静乌鸢自乐,小桥外、新绿溅溅。凭阑久,黄芦苦竹,疑泛九江船。
年年,如社燕,飘流瀚海,来寄修椽。且莫思身外,长近尊前。憔悴江南倦客,不堪听、急管繁弦。歌筵畔,先安枕簟,容我醉时眠。
这是北宋词人周邦彦的一首《满庭芳》,描绘的正是初春时节的江南令人怜惜转而惆怅的灵秀之美。
北宋宣和五年三月间,正是江南草长莺飞,春意复苏的大好时节。
一场淅沥的小雨更是点绿了路边细嫩的柳枝。泥路上走着一行人,约有七八个,都是一身青色衣衫,二十岁上下年纪,虽是在略带寒意的细雨中,仍旧是吵吵闹闹笑成一团。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问道:“二师哥,此处离大师哥说的那个亭子还有多远?这小雨稀稀拉拉的,真不爽快!”当先一人,生的英气勃勃,腰悬长剑,似是领头模样的转头道:“五师弟莫急,再有盏茶工夫,转过前面的溪头就到了。”
那五师弟应了一声,转头向身边一人道:“再有盏茶工夫,身上都淋透了,见到大师哥和师妹他们可是狼狈极了!”旁边那人笑道:“狼狈不狼狈的,大师哥自是不会放在心上,小师妹多半也懒得瞧你,你怕个什么?”众人哄堂大笑声中,五师弟涨的满脸通红,不再作声。
又行了不远,转过溪头,山路更加泥泞,烟雨中果见前方不远有一凉亭,遥遥看去,亭中歇着六人,当头站着一个汉子,正在向来路眺望。这汉子三十上下年纪,生得浓眉大眼,身形魁武。虽比之那二师哥少了几分英气,却又多了几分豪气。边上立着一个少女,十六七年纪,一身淡红色衣衫,相貌极是秀雅,也在向这边看。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在正在生火烧水做饭,还有两个男青年,也是一身青衣,帮着丫鬟提水。
那五师弟远远大喊了一声“大师哥!”,便当先冲了过去,后面的人也都跟着跑进凉亭,到火堆边烤干衣服。那大师哥略一点头,推着众人走向火旁,道:“总算到了,快去烤干衣服,大伙歇够了精神,等雨停了,就上路回家!这江南的雨我可是受够了!”两个丫鬟和两个男弟子取出碗筷,众人都盛了面条,各自吃饭。
待吃过了饭,一行人便在亭中坐定,那少女转头向那二师哥问道:“二师哥,爹真是偏心,我们这次兵分两路,我和大师哥这一路这么枯燥,给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拜过寿便走了,半点意思都没有。听说你们去杭州这一路,可是赶上热闹了吧?”那二师哥笑道:“热闹自是有的,我这人讲故事不好听,要问,让老五给你讲!”众人都低低哄笑,看得出这老五对这小师妹颇有好感,众人都拿来取笑。那少女一瞪眼,撇过头去不理睬大家了。
过了一会却又实在忍不住,便转向那汉子,娇声道:“大师哥,你不是也想知道杭州付先生的婚礼上是怎么回事嘛,快让他讲啊!”那大师哥哈哈一笑,道:“你要听怎么不自己让他说?好吧,老五,你就给大伙讲讲吧!”
那老五应道:“是,大师哥。接到请帖那日师父闭关时日未满,你们又先行去给张老拳师拜寿,二师哥便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去了杭州,参加这付先生的婚礼,到了地方,一问才知,原来这新娘子可是大有来头,小师妹,你猜猜是谁?”那少女哼了一声,不屑的说道:“这谁不知道,不正是黄山剑派的掌门柳若青柳姑娘吗!”
老五碰了个钉子,讪讪地说道:“是,是,小师妹果然见多识广!”少女白了他一眼,转头对那大师哥说道:“大师哥,这付先生是付老前辈之子,怎么却丝毫不会武功呢,说他不入江湖,怎么又娶了个掌门为妻呢?”那大师哥顿了一顿,说道:“听说这付先生一心向善,自小就不肯和付老前辈学武,说武功高了难免恃强凌弱,不如从文,去除江湖戾气。至于为何娶了柳掌门,我可就不知道了,多半,是付老前辈的意思吧!老五,你接着讲,听说柳掌门被个小贼欺辱了?”
老五急急续道:“正是,到了付先生的府上,当真是气派非凡,招待的人也都礼数周全,一连几日送来好酒好菜,眼看着到了良辰吉日,付先生骑着白马去迎娶柳掌门,我特意留神看他骑马的姿势,果真是一介书生,全无武功。过了半日,柳掌门坐在轿子里,付先生纵马在前,吹吹打打回到府上。我们正欢呼着迎上去,忽然就听到一声长笑,一个白影不知从哪里穿了出来,一脚将付先生踢下了马。一来事出突然,二来那人身手太快,我们这么多的武林人士就在一边,居然都来不及出手。付先生跌得鼻青脸肿,我们赶快围上,见到一个白衣少年,蒙着面站在付先生的马上,抱怀大笑。”
那少女听得入神,不禁秀眉一轩,愤愤不平的道:“岂有此理,竟然出手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!”那老五附和道:“就是嘛,我们都看不下去,纷纷喝骂。那柳掌门更是大怒,直接从轿子里面出来,挥掌就向那少年劈去,这少年哈哈一笑,一抹身就到了柳掌门身后,一把扯掉了柳掌门的盖头。还笑嘻嘻的说什么柳姑娘这么漂亮的人跟了付先生实在可惜。我们全都大怒,但众位宾客参加婚宴都没带兵刃,又见新娘子和这少年斗在一起,更不方便一拥而上。柳掌门掌法甚是高明,几招下来,逼得那少年不敢近身。谁知他突然从怀中扯出一根长绳,向柳掌门甩去。大师哥,你见多识广,可曾听过有人用长绳作兵刃的吗?”
那大师哥听得一怔:“长绳?难道不是软鞭?”那老五连连摇头,说道:“就是长绳,少说也有两丈。”大师哥微微摇头,表情甚是困惑,道:“从未听过。他用两丈长绳使得什么招式?”老五接着说道:“说来也怪,这长绳在他手上,极为灵动,柳掌门右掌劈出,这少年一抖手腕,长绳就缠上了柳掌门的右腕,接着不知他使什么邪法,竟然把柳掌门的双手绑在身后。柳掌门又惊又慌,飞腿去踢,又落在那少年抖出的一个圈里,长绳缠住了她的右腿,接着……”说到这里,突然停住,抬头看了一眼那少女,支支吾吾的不肯再说。
那大师哥明白接下来的事,侧目看了一眼那少女,却见那小师妹满脸羞红,低头微微出神,神情甚是奇异。急忙拦着老五,说道:“这过程就不必多说,后来怎样?听说是给他跑了?”
老五点头说道:“眼见情势不对,我们一拥而上,那少年嘻嘻哈哈的躲开我们的招式,指着付先生说什么别以为没人看得穿他的面目,还连付老前辈也骂在里面。后来见我们攻势太猛,又有人送来了兵刃,就飘然而去,他武功其实也不甚高,只是长绳为兵器的邪法,让人难以捉摸。但他这轻功造诣实在太高,形如鬼魅,无人能及,我们这许多人竟被他轻松全身而退。”
大师哥嗯了一声,道:“这人如此胡作非为,多半是少年人得了什么奇遇,急于闯下腕儿来,就到这付老前辈的地盘儿胡闹一番,未必是用心险恶。也算他命好,没等到付老前辈亲自出手。”那老五笑道:“哪里需要付老前辈出手,若是大师哥在,咱们杨琉杨大侠就足够他受的了!”
那大师哥杨琉哈哈一笑,说道:“也不须我出手,咱们双口侠就足够了!”众弟子发出一片笑声,原来这老五叫做吕亮,向来心直口快,那小师妹就给他起了个双口侠的外号,嘲笑他像是长了两张嘴。杨琉向小师妹瞥了一眼,见她完全没听进去这几句话,还是脸色通红,樱口微张,呆呆出神。
众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,那大师哥杨琉站起身来向凉亭外一张,转过身来道:“众位师弟,师妹,此时刚过晌午,小雨已渐停了,大家这便动身回家罢!”众人欢呼一声回家,便纷纷站起身来。那少女也才如梦初醒,站起身来,和众人收拾了行李,出了亭子,向北行去。
如此行了数日,一行人已过了长江。这日上午,从客栈出发,又一路向北行。自从过长江以来,树木渐繁,花草渐稀,多了些许挺拔之秀,少了几分妩媚之美。
行不多时,走进一片树林。这树林中多是参天古树,盘根错节。阳光大半被枝叶遮蔽,地上树影斑驳,添了几分阴森之气。那少女心中微微有些害怕,便说道:“大师哥,这树林阴森可怖,不会有什么强人猛兽吧?”还未等杨琉答话,吕亮却大声道:“便是有什么强人猛兽,大师哥随手也打发了,小师妹,你可不用害怕!”
少女听了此言,见到周围如此多的师兄,登时去了心中惧意。嘴上却也不服,哼道:“谁说我怕了!你是自己胆小,以为大家也怕了!”话音刚落,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。隐隐约约是在尖叫求饶。杨琉运起内功,凝神静听,说道:“这女子叫的是‘快放开我’,想是遇到了什么危险。”那小师妹一顿足,道:“那我们快去救她,晚了可莫误了事!”说罢第一个向声音来处跑去。
她转过几棵连在一起的古树,来到一片空旷之地。猛一抬头,见到一棵杨树上绑着一个女子,这女子一身白衫,身形窈窕。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胸前上下各捆着几道麻绳,紧紧勒在双臂上,显得身材愈发曼妙。一条腿被高高吊在树枝上,一条腿脚尖勉强着地。她一头长发披在脸上,遮住了面孔,口中不停呻吟,显是十分痛苦。
这小师妹吓得呆住了,脸色殷红,怔了半晌,才反应过来,叫道:“姑娘莫怕,我这便救你下来。”纵身上前,却忽见一个人拦在自己面前。自己一张俏脸险些撞到他怀里。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,吓得她反退了两步,回头一看,众位师兄弟都已经赶到。小师妹心中一安,便拔剑出鞘,叫道:“大胆贼人,还不放人?”
抬起头来,见那人也是一身白衫,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,却是个少年男子,眉目清秀,只是一脸的坏笑,显得神情极为轻佻。那人笑嘻嘻的说道:“姑娘叫我什么?”这小师妹一心想救人,被这一问,问得却是一愣。却见那人一脸调笑的神态,心中委屈,一张小脸只憋的通红。咬着牙挺剑道:“我叫你大胆贼人,快些放人!”
吕亮拔剑出鞘,便欲和众师兄弟一起冲上,大师哥杨琉却拦住众人道:“各位师弟且慢。这是小师妹第一次出远门,好容易赶上这么次行侠仗义的机会。我们不如为她晾阵,让她也长些经历。”众弟子都点头称是。便纷纷叫到:“小师妹骂得好!”“小师妹,我们给你晾阵!”
这时那女子也停止呻吟,转过头来看这些人。那人一脸不屑的听完这些喊声,打量着这小师妹。小师妹听了师哥们的支持鼓励,心中更有底气,示威似的瞪了那人一眼。那人见了这神态,又笑道:“姑娘侠义心肠,实是令在下钦佩。不知姑娘师乘门派是?”
这小师妹听了这两句恭维,心中豪气陡升,强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,横剑说道:“本姑娘蓬莱阁侠义堂弟子燕荛,你若害怕,放了这姊姊便去吧,姑娘这便饶了你。”杨琉在后面和吕亮相视莞尔。那少年哈哈一笑,伸手在燕荛的剑上轻轻一弹,道:“原来是侠义堂的燕大小姐,当真久仰。名门之后,果不虚传。大小姐所言甚是,只是在下还没玩够,你若是肯替下你这位姊姊,在下这便放了她。燕大小姐月貌花容,在下只有赚没有赔。”
只听那被吊起的女子轻哼一声,甚是不满。这边吕亮听了,大叫道:“小师妹,快抓了这个大胆狂徒!”燕荛也是心中忿怒,剑花一挽,挺剑便刺。长剑直刺那少年的左臂。这一招“海客相谈”,是蓬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,果然那人神色一变,倒退一纵,避开这一剑。燕荛跟着一招“烟涛微茫”,长剑一抖,如一道波浪划像那人右肩。
那人空手无法拆解,只能又是一纵。燕荛连下七招,那少年连退七步,心中一凛,暗叹蓬莱剑法精妙。岂知这边杨琉心中也是一颤,暗道:“这七招乃是我侠义堂的精妙剑法,拆解甚是不易。这少年赤手空拳,只是轻描淡写的倒纵几步,便一一化解,好高的功夫!”忽的心中一动:“只怕这人便是欺辱柳掌门的小贼!”忙向吕亮等人看去,果见吕亮微微点头示意。便走上一步,凝神运气,只待随时助阵。
这边燕荛仗着手中多了一柄剑,只攻不守的进招。那少年连退七下,便是连输七招。果然他退了七步之后,眉头一皱,喝道:“小丫头不识抬举,须让你吃点教训!”燕荛心中正自得意,只道此人被自己打的没有还手之力,轻哼一声。忽见那人左手虚晃一招,右手猛地捏住了自己拿剑的手腕,只觉一阵酸软,长剑脱手落地。
只听后面众师兄弟齐声惊呼小心,燕荛冷哼一声,左手作刀,奋力劈出。这少年拉着她的手腕转个半圈,竟然将她的双手手腕同时拿住,反剪在身后,这几招擒拿手竟然也是诡异之极。她双手手腕被这少年的一只手在背后捏住,心中却升起一丝异样,只觉得自己胸脯高耸,竟然有一种微微的快感。那少年鼻尖凑在自己脸旁,轻嗅了几下,说道:“好香!”
正错愕间,只觉一股劲风从身边擦过,双手已经被松开,回头一看,那边大师哥杨琉已经和那少年斗到一起。这才反应过来,不由得满面通红,又羞又气,眼泪几乎夺眶而出。众师兄都围上来,捡起长剑送还,纷纷安慰她。老五吕亮只气的破口大骂。
抬头看时,只见大师哥眉头微皱,双手连连出招,每一招一式都凝重沉稳。那少年绕着杨琉不停纵来纵去,根本不去拆招,却将杨琉的招数尽数避开,杨琉许多极厉害的后招便使不出来,威力也大打折扣。偶尔进招,就将杨旒逼退几步。
杨琉手上不停,心中却是越来越惊骇,只觉这少年形如鬼魅,与之相斗实是束手束脚。他越是遇到敌手,越是大长精神。忽的心念一动,一声清啸,招式一变,换了一路“飘渺仙人手”。这路掌法飘乎不定,东一晃西一晃,虚招比实招还要多,本不是杨琉所喜欢的路子,但为了与这少年相斗,被迫使将出来。那少年果然分不清虚招实招,仅仅拆了十余招,就三次险些被杨琉击中。每一次都是靠着奇快的身法躲过的。
眼见不敌,那人忽的跳出圈子,笑道:“杨大侠果然名不虚传,小弟不是对手!”杨琉一怔,没想到他如此坦然,笑着直接认输。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口。却见那人不等他回话,接着转向燕荛,笑道:“燕姑娘,好香!”燕荛眼圈一红,咬着牙提剑便上。杨琉怒骂一声“混账!”,跟着一掌拍过去。那人哈哈大笑,道:“杨大侠,燕姑娘,二位武功人品,在下十分佩服,这便告辞了,咱们后会有期!”说罢,飘然而去。杨琉的掌风和燕荛的剑招,竟是被他这一飘尽数闪开。
众弟子纷纷上来庆贺,杨琉吁了口气,叹道:“此人轻功当真了得!”回过头来,见燕荛仍是怔怔站在当地,气得直颤,眼泪在眼眶滚来滚去。忙走上前去,低声道:“小师妹,还好吧?”燕荛见众师兄看着自己,颇觉不好意思。咬了咬牙,抹去眼泪,展颜一笑,说道:“没事儿啦!”
忽的哎呦一声,忙跑到那绑在树上的女子面前,见她身子被麻绳紧紧捆着,一条腿高高吊着,燕荛脸色羞红,不敢多看,用剑割开麻绳,将这女子放下来。这时再看,只见她一身白衣白裙,虽是衣衫不整,却也掩不住窈窕身形,头发散乱,但容貌却极是惊艳,看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,痛得满头是汗,脸上还挂着泪珠。
这女子抹了把眼泪,整了整衣衫,向一众弟子衽礼,低声道:“小女子程雪,多谢各位援手相助。”众弟子都拱手答礼。燕荛上前一步,拉住那少女的手道:“程家姊姊莫怕,那坏人已被我们赶走啦。不知姊姊要去何处?”那程雪怔了片刻,忽的脸露笑容,但随即用手掩住,神情甚是尴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