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说有什么是艾丽莎·阿尔贝托·吉拉迪诺最喜欢的，那么一定是Antic doll。

在她六岁的时候，她就得到了一整套十分名贵的Red queen娃娃，每一个娃娃的价格都足够买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钱了，她很喜欢这些娃娃安静乖巧的样子，因为这样就会让她忘了所有内心的不安。

艾丽莎曾经养过一只叫做波尼的萨摩耶，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，艾丽莎很喜欢波尼，教它接飞盘，教它进厨房捣乱，教它在园艺工剪裁出的灌木迷宫中穿梭，教它从母亲宽大的裙摆下钻过去吓她一跳。

可是十二岁那年，一切都变了。

母亲在佛罗伦萨的卡尔查依欧利路的汽车爆炸中丧生，艾丽莎记得父亲和那些朋友们说过，死于没有痛哭的意外或许是他们这些人最好的命运，但是真正发生的时候，父亲变了，他变得让艾丽莎感到陌生，外出时一直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德兰兹叔叔不见了踪影，佣人告诉艾丽莎，德兰兹叔叔只是回了乡下，但是她那天晚上分明听到了那扇对沉重的大门中传来痛苦的叫喊，明明看到了几个父亲的手下托着一个黑色的袋子，驶离了铁门。

她已经十二岁了，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。

父亲为她找了一个射击老师，开始教她如何使用枪械，她不喜欢那些冰冷的器械，每一颗闪耀着光泽的子弹都可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，可是她没办法反抗父亲的决定，那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人了，他变了太多，以至于当他亲手将保护听觉的耳罩和护目镜为自己佩戴的时候，她从他的目光中也读不出一丝的慈爱，然后握着她的手，从火舌中迸发的子弹打穿了波尼的头颅，以此惩罚她因为和波尼玩耍而缺席了射击课程。

她突然开始讨厌所有的目光，希望的、绝望的、充满生气的、无趣的、怜爱的、崇拜的、畏惧的、以至于毫无气息的，她将所有的Antic doll的眼睛都用小刀挖了出来，就算只是塑料和玻璃的目光，她都忍受不了，所有的佣人看到她时都要垂下眼帘，不与她对视。

直到那天，一个黑发女孩沿着森林小径一直走到了外墙，一路拍摄着艾丽莎眼中看腻，而她眼中充满了异域情调的风景，当艾丽莎下车准备质问她时，便听到咔嚓一声，一道白色的亮光闪过，那个黑发女孩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，和她四目相对。

“额，我不是故意偷拍你的，我本来想拍院子里那座维纳斯雕像的。”

黑发女孩用熟练的伦巴第方言说道，一边指了指院中的维纳斯雕像，那是一座伫立在喷泉池中，没有断臂的维纳斯雕像，虽然四周除了鸟鸣之外再无别的动静，但那喷泉的水流的确是跟随着静默播放的古典音乐的节奏而舞动。

艾丽莎的心脏突然抽动了一下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；“想拍的话，就进去拍吧。”

说罢，她便不再去看那个黑发女孩，坐回了车里，却对着司机说了一句：“回去。”

“可是大小姐……”司机想要说些什么。

“我会跟父亲说的，回去。”艾丽莎冷冷地说道。

刚刚才驶离大门的汽车在宽阔的场地上转了个圈，又回到了院中，不过也正如艾丽莎所说的，那扇沉重的铁门并没有关上，两个站着笔直的黑西装站在大门的两侧，目不斜视。

黑发女孩有些犹豫，她拍下了门牌号，将图片放在了和好友的聊天框中，准备情况不对就第一时间发送出去。

柳书颜很喜欢雕塑，并不是那种石膏的雕塑，而是像这喷水池中用一整块的石头雕刻出的雕塑，这种质感的差别不是一般的大，而这尊维纳斯的雕像在四处飞散的水露之间，两者相得益彰，显得整个大院都充满了艺术的气息，反而让她忽略了那个金发女人进了那座如同城堡般华丽的建筑。

“看来您很喜欢这座雕塑，小姐。”挺拔的管家走到了正专注于拍摄的黑发女孩身边说道。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孩，刚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，他很好奇这个突然闯入私人领地的女孩，更加好奇刚刚大小姐看向她的那一眼。

“是的，我很喜欢。”柳书颜有些讶然地转过身，但是看到管家那一身行头立刻便反应过来，这么大的庄园，有佣人和管家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
意大利人的五官是比较深邃的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，所有的外国人似乎都长了同一个高鼻梁，眼前的管家除了拥有很高的鼻梁之外，还有着一双如大海般蔚蓝的眼睛，让人一眼就要沉溺进去似的。

“这座雕塑是由英国一位很有名气的雕塑家雕刻的，虽然他现在的名声很不好听，但是大小姐还是将这座雕塑保留了下来。”

管家仰头望着这座维纳斯雕像说道。

“我看到雕像的眼睛并没有雕完。”柳书颜疑惑地问道。

“不是没有雕刻完，”管家看向了柳书颜的双眼，那双乌黑的眸子清澈明亮，“而是被磨掉了。”

“被磨掉了？”柳书颜打了个寒蝉，“为什么？”

“请恕我不便向您透露原因，”管家说道，单身揽在身前，“不知道可否邀请您与我家大小姐共进午餐？”

“额，不好吧。”柳书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，毕竟被允许进入院中已经是意料之外了。

“事实上这也是大小姐的意思，还请您不要拒绝，您不是开车来的吧？请您不用担心时间问题，您要离开的话我会安排好车送您去您想去的地方。”

“那、那就麻烦您了。”柳书颜有些不好意思地躬身道。

“我在前面为您带路，请恕我冒昧。”

高大挺拔的管家昂首走在前方，柳书颜小步跟了上去，右手揣进了兜里，她的内心还是有些不安，门口的两个黑衣人除了保镖之外，身处意大利很容易让她联想到这个国家的特产，不过刚刚看到的那个女孩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，而且自己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觊觎的地方，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小康家庭的孩子，应该……没事吧？

虽然心中惶恐不安着，但她还是紧跟着管家的步伐在华丽的走廊中前行，诺大的走廊中不时有几个佣人走过，都是低垂着头，但是经过自己时还是会偷偷回头望一眼，她们的脚步很轻，仔细一听地话其实整个走廊里都是自己和管家的脚步声，不禁有些感叹有钱真好。

一路走来她看到墙壁上挂着不少的画，都用着很漂亮的画框装裱着，有风景画，有人物画，可是人物画不知道为什么，双眼处都用皮肤相同色调的卡纸贴住了，她突然想到了喷泉池中的那座被磨平了双眼的维纳斯雕塑。

“或许是这里的主人很讨厌别人的目光？”她想着，同时心里想着如果遇到这里的主人就要注意一点了，刚刚那个金发女孩很可能就是这里主人的女儿。

“请问……”

“到了。”管家站在一扇装着精致铜把手的门前，拉开了门，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。

“大小姐就在里面，稍后便会上菜。”

“好。”虽然感觉古怪，但来都来到这里了，要求离开的话有些不太礼貌了，而且拉开门的那一瞬间，明显阳光便洒了出来，显然不是什么“小黑屋”之类的地方。柳书颜仅仅是思索了一下，便走了进去，门在她的背后轻轻关上。

被叫做大小姐的的确就是那个金发女孩，此时她还是一身黑色的群装，紧身且裁剪得体，露出了曼妙的曲线，虽然这个年纪穿这样的衣服显得有些成熟，却并不突兀，反而增加了端庄感，她就坐在窗户边，翻动着手中的书页，桌上的茶杯里还散发着热气，阳光洒在她一头金色的长发时，如同清晨的甘菊一般甜美。

四个女仆垂首站在屋子的角落，双手相交摆在裙摆前，体现了自己的专业。

“艾丽莎·阿尔贝托·吉拉迪诺，”翻着书的金发女孩突然说道，“我的名字，你可以叫我艾丽莎。”

“你好，我叫……”

“柳书颜，华国锡城人，我知道。”金发女孩合上书本笑道，“我见过你，在你入学的那一天。我坐在大厅的最后一排，比你大一届。”

“额，不好意思，您坐的实在太远了，我没有注意到。”

“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，我戴着一顶黑色的网纱帽。”金发女孩站起身，很优雅地走到了桌边坐下，“请坐下吧。”

在大礼堂戴网纱帽才惹人注意吧？柳书颜腹议着，但还是在桌边坐下了，角落的两个女仆取了杯子和碟快步走了过来，一个摆好，一个倒茶，一股热气升腾而上，散发着浓郁的奶香。

“你很喜欢雕塑？”艾丽莎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问道。

“对，我很喜欢那种永恒之美。”柳书颜的手指在杯子上抚摩了一下，很圆润的手感，而且并不烫手，于是也端起喝了一口。

“是嘛，那你和我母亲有着相同的兴趣，她也喜欢雕塑。”艾丽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笑道，“但我从小不喜欢那种冰冷的触感，而且又很贪玩，所以弄坏了不少母亲收藏的雕像，但是我的母亲很温柔，从来不会批评我，只是耐心地和我说一些道理。”

“如果她还活着的话，我真想让她见见你。”

“学姐你的母亲……”柳书颜愕然。

“嗯。”艾丽莎笑容有些寂寞，“已经八年了。”

“你刚看的那座雕像，便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作品，我搬到这里的时候，把这座雕像也带上了。”

“我看到雕像的眼睛被磨掉了。”柳书颜喝完了杯中的奶茶，旁边的女仆立刻为她续上，不过她没有再喝，虽然的确很好喝，但是这种浓郁的奶茶含脂量也一定很高，她要保持身材。

“我磨掉的。”艾丽莎笑了笑，“因为我不喜欢和别的目光交汇。”

“但我很喜欢你的眼睛，你在拍照的时候那种目光，和我的母亲一样，我说的不是瞳孔的颜色，而是那种神态，那种发现了美的瞬间，从内心迸发出的喜悦。”

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朦胧了许多。

“我很想和你在一起。”艾丽莎轻声说道，“我想一直看到你的快乐。”

“想看到那种在快乐中绽放的光彩。”

天旋地转。

“我有点头晕。”柳书颜摇晃了一下头说道。

“米兰的阳光就是这样，总是容易让人昏昏欲睡，”艾丽莎手中的银匙慢慢地在杯中红褐色的液体中搅动着，“而且，医生说过，一点点的剂量就有助于睡眠了。”

“你！……”柳书颜撑着桌站了起来，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，但被一旁的女仆飞快地抢走，熟练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，因为睡意而酥软的腿再也坚持不了多久，她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，在她打翻桌上的茶盏之前，女仆已经扶住了她，她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识，迷糊之中，只看到一双黑色的鞋子走到了跟前，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：

“晚安，做个好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