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姑娘，你几岁了？”我坐在桌旁，和另外三个情报特科的兄弟一起，面对着她。

“……”

眼前这个银色短发的小女孩，面带稚气，但双手被反铐在椅背后，怒视着我，一副誓死不说的模样。

我无奈地笑了笑：我还没问她什么，她就表现得这么敌对，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？

然后，我转念一想：为什么他们会派一个小毛孩来渗透？她不会是诱饵吧？

我掏出通讯器，向四科组长发了一条信息：“我怀疑这个间谍是诱饵，请与附近师团联系，核实近二十四小时是否有其他可疑人物。”发完信息后，我转向那个小姑娘。

“大摇大摆地在基地外面拍照，被卫兵发现了就拔腿狂奔，还没跑过他们。”

我将她的随身档案甩到桌上，“连证件都不齐全，你就差在脸上写上‘我是间谍’四个字了。”

她手中还有一些过期的我军防线布置，但谨慎起见，我暂时没有提及。

“……”女孩依然保持沉默。

“没关系。”我懒洋洋地托腮看着她，“我大老远从情报特科来这里，正好休息休息。你长得也不错，我自认为相貌也还过得去，你要是不打算说什么，我们彼此养养眼也不错。”

她侧过脸去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
“头儿，别浪费时间了，她肯定就是间谍，直接用刑不就好了……”身边的一个兄弟忍不住拍案而起。

女孩被吓得身子一抖。

“不行。”我斩钉截铁。

“可是头儿，您忘记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俘虏了吗？！”他激动地指着门外。

“……我们有规矩。”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，脑中浮现不好的回忆。

“头儿！这种时候了您还在讲规矩！”另一个兄弟愤然附和。“您忘记了明岚是怎么……”

“闭嘴。”我低声。

“头儿！”剩下一个兄弟也站了起来，“不以眼还眼，您甘心，弟兄们可不甘心！”他抽出匕首，正要向女孩身上划去。

女孩猛然一缩身子，双眼紧闭。

“住手！你们通通给我出去！”

“头儿！您不想给明岚报仇吗？！”他眼中竟有泪光。

“出去！！！”我大喝一声。

我们僵持了一会儿。

“……妈的！搞不懂头儿在想什么。”不知过了多久，其中一个兄弟咒骂了一句。

他们终于退出了房间。

我努力平稳呼吸，望向女孩。她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和疑惑。

“……我来解释吧。”我叹了一口气，闭上眼睛，回忆起往事。反正这些都是他们情报部门早已知晓的事，跟她说也无妨。

“明岚……她也是情报特科的一员，是我师妹，也是那些兄弟们的师姐。
“她曾经是整个三科的太阳，所有人都喜欢她。
“一次深入你们后方，她失手被捕。
“我们当然理解，立场不同，落入敌手就要有牺牲的觉悟。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。

“但你知道吗……之后我们在你们的电视上看到她被公开处刑的画面……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……”我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。

“她……她一丝不挂，除了脸以外，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……她浑身上下被绑住，脖子系在一辆车上，然后……”

我深吸一口气。

“……她被从街头拖到街尾……
“我们的兄弟们好不容易把她抢回来……
“你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完好吗……

我顿了一顿，犹豫着怎么表达。

“你和她一样有张漂亮的脸蛋，所以……你可以自己想象吧……”

我长长呼出一口气。

“从那时候起，我给兄弟们下了规矩，绝对不能对俘虏用刑，即使是处死，也要让他们死得有尊严。我们和你们不一样……
“你知道兄弟们怎么说我吗……”

我心里一阵酸涩。

“他们骂我是个窝囊废……
“他们骂我铁石心肠……
“他们质问我，哪怕明岚死在我面前，我是不是也不会有一点反应……”

“可是你知道吗……我爱她……
“我相信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她……
“我爱她短发里的香气，她那双不输日月的眼睛……
“我爱她身为女子却从不喊苦喊累，胜过世界上每一个男子……

我努力不让自己哽咽。

“但是，我最爱她的是，每次完成任务，满身尘土归来时，哪怕气喘吁吁，一见到我和兄弟们，就露出那臭美的笑……
“然后她会说……”

我感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。

“‘你们看，老娘厉害吧，快夸我。’……”

我说完了，但仍然紧闭着双眼，努力不让眼泪流下。

房间里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。

“所以，我的故事说完了，该你说说你的故事了……”

我正要睁开眼，口袋里的通讯器却响了。我低头看去，是四科组长的消息。

“除了你们抓到的这个人以外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。”
“我们也怀疑她是个幌子，但这个时间段潜入我们防线内的，确确实实只有她一人。”
“我们已经反复确认过影像和与其他师团的通讯，也找不到其他线索。”
“不要问我，我一样觉得莫名其妙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怎么回事？她不是幌子？那她是故意装作菜鸟被抓？那被抓又有什么目的？

向他们的情报科传递信息吗？但是她已经被我们仔仔细细地搜过身了啊？所有的装备都在我们的控制下，想要发送信息是不可能的。

抬头看去，却见她已经满脸泪水。

“……我其实早就知道了……我就是来做个样子，好让上级完成指标……”她开始抽泣。

一瞬间，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。

什么样子？什么指标？

完全不理解。或者更准确地说，我的大脑在拒绝理解。

“……但是如果不是我来……那就是前辈来……
“我喜欢他，他那么厉害，这种事我不能让他来做……
“你知道吗……我提出要替前辈来的时候，我看到科长松了一口气……”

我双手抱住脑袋。

是这么回事吗？！
难怪她的情报都是过期的，甚至连证件都不给好好做！
他们的情报科派她潜入我们这里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报，只是为了假装自己在努力？！
我知道他们对俘虏无情无义，但他们居然对自己人也弃之如敝屣？！
那些可是情报员啊！是战争中最重要的角色！他们怎能对情报员如此随便？！
更何况，她可能连像样的训练都没有经历过！

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啊……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女孩一样……

“……那个明岚，是你们很重要的人吧……”她终于开口。

“……是。”

她露出一丝惨笑，“你们把她受的苦，都发泄在我身上吧……我没关系的……”

仔细看，除了发色和瞳色，她竟和明岚有一丝相像。

我心中一阵悲戚。

你是想牺牲自己当圣母吗？还真是符合你年纪的想法啊……

我起身向她走去。

她的身体颤抖起来，反铐的双手徒劳地挣扎了两下，然后，她闭上了眼。

我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。

“你愿意加入我们吗？”我认真问她。

“我不会交代的。”她眉头紧锁。

“你不用交代什么，只要……只要过正常生活就可以……”

当然，我们不可能让她自由生活，但我可以把她交给宣传科，让她成为弃暗投明的样板。自开战以来，敌国公民乃至政府要员来我们这边投诚的事情并不少见，所以她的事情就让宣传科去头疼吧。

我们只需要让她活下去。

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孩，不应该死在这里。

但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，睁开眼睛，决绝地望向我。

“如果我活下去……我的战友们……我的前辈……会被怀疑的……我不能……”

我理解她的逻辑。如果她投诚，我们公开这个消息，她的战友们将陷入危险。

但是，我们也不可能让她自由生活。她来自敌国，我们必须断绝她与敌国联系的所有可能。

如果她不能对我们产生价值，她绝对不可能活下来！

那么，她就只能死了吗……

即便是死，你也要保护你的前辈吗……

看来，你真的很爱他……

……

不，不对，我还有时间！

我们有两周的审问时间。

只要在这两周时间内撬开她的嘴就可以了。
只要在这两周时间内让她产生价值就可以了。
组织架构、姓名、训练细节，什么都可以。
只要她同意公开投诚，也好说。

我有的是机会。

“我不急着听你的答案。”我打断她，“你有两周时间。两周后，我们必须做出决定。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。”

“……”她沉默不语。

如果她不同意，那我也无能为力。

“你好好想想吧。”我转身离开房间。

刚出门，就碰到那三个兄弟。

“头儿……”

“怎么了？扭扭捏捏的。”我不爽。

“头儿，您……您真少女啊……”他们偷笑。

我马上懊恼起来。

我忘了他们在隔壁可以听到我们的全部对话！

“少废话，快走。”我加快步伐离开。

……

一天过去了。

两天过去了。

一周过去了。

我们几乎天天去问她，但她只是摇头。

毫无进展。

我的心情也一天天低沉下去。

我们用尽了除刑讯外的所有手段，还是无法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情报——除了她深爱着一个前辈之外。每当我们试图套出她和战友或前辈生活的细节，她要么沉默，要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，比如她喜欢和前辈一起看星星之类。

看来，她并非完全的菜鸟，至少知道哪些秘密可以说，哪些不能说。

她也毫不动摇地拒绝了公开投诚的要求。

我已经束手无策。

两周后，她被绑在处刑室，脖子上套着绞索。

天气很冷，处刑室没有供暖，她只穿着薄毛衣，身子不住发抖。

她的嘴唇已咬出了血，泪水止不住地流，但她仍然努力与即将到来的死亡抗争。

我走上前去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。

“至少……告诉我你的名字吧。”

她望着我，露出一丝惨笑，然后摇了摇头，闭上眼睛。

我长叹一口气，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
她开始小声抽泣。

一个兄弟想给她蒙上眼睛。她把头避开。

我们无奈地退下。

已经无话可说了。

我和兄弟们，就这样目送她从绞刑室消失。

到最后，她也没有向我们投降。

但她始终想要保护的，除了她的战友之外，只是一群蛀虫而已。

我为她的死感到不值。

……

我试图合上她的双眼，但我做不到。

她的眼睛里，还残留着一丝绝望和不甘，仿佛在向她深爱的前辈呼救，又仿佛在哭诉对这个世界和她深爱的前辈的眷恋。

“头儿，她……”一个兄弟问我该怎么处置她。

“把她送回去。”我低声。

“是。”

“我们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对了，你们把她送回去后，先不要离开，观察一下谁来接她。”

“头儿，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要用她来策反他们的情报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就是她对我们的价值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兄弟们无言肃立。他们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，知道她为何会走到今天的结局，也知道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。

“你们去吧……我回去写提议书。”

“是。”

于是，他们带着她远去了。

如同当年，我目送他们为我们共同的太阳送行的那一天。